“教育已死,学习永生。”半个世纪前,美国教育思想家伊利奇在《去学校化社会》一书中,构想了一种“易为公众所用,旨在扩大教与学之平等的新型网络”。这一教育乌托邦奉行自由的教育理念,认为一定要改变教育者与受教育者之间“供给者与消费者的关系”,同时认为开放的学习互联网保障了包括获取学习资源、分享知识与公开表达意见在内的平等的教育机会。
近年来,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尤其人工智能的日益崛起,伊利奇关于学习互联网的幻想似乎逐步迎来部分实现可能。当前,“教育的数字化转型”“人工智能+教育”成为讨论热词。借助技术之力,我们似乎正在不断突破教育固有的不足与困境。但是,我们迎来的或是“后现代知识状态”。
何为“后现代知识状态”?法国哲学家利奥塔冷峻地指出,电脑语言及其运作逻辑改变了传统知识的两个原则:研究与传递——过往经由心灵训练、智慧体悟而获得的知识,只有被“符码化”成电脑语言,才能流通、传递,甚至销售。知识不再以对真理的追求和人性的陶冶为目的,知识为了出售而被生产,为了在新的生产中增值而被消费,知识的教育性被抽空了。这些问题不再被追问:这是真的吗?在德性上正当吗?在伦理上合宜吗?而这些问题正在被算计:它能转换为信息吗?它可以出售吗?它有何用?
知识既被外在化,也被商品化。知识与教育的世界,更像一个超级市场,“有效性”成为最高的标准。高等教育作为知识的传递与生产者的地位被颠覆,负责传递知识的专家与教授,其功能远不如资料库中的工作网强大,单个教授的研究能力,比不上大规模的跨学科研究。大学与高等教育机构被要求去创造技术,而非阐述、传递与创造思想。哲学家利奥塔就曾预言:教授与专家的角色在后现代社会将逐渐被取代。
这个后现代社会悄然而强硬地来到我们身边。对照半个世纪前的预言,它验证了什么?更重要的是,凸显哪些预言之中或预言之外的逻辑?
传统的课堂,一个教师面对30个程度不一、兴趣有别的学生,讲授同样的课程内容;而在《教育未来简史》一书中,作者描摹的以“未来”冠名的学校由30台数字设备来充当定制化的教师,学生们可以按照自己的速度和兴趣来学习不同的科目,这是一个由个人的兴趣和学习能力塑造起来的学习环境。文章开头提及的伊利奇关于“机会互联网”的设想在未来教育中落地,但他或许没有预料到的是,白领工作——常规认知工作正在快速消失,功能强大的数字化工具与应用软件层出不穷,一个算法或App小程序就能替代人的重复性的脑力工作,机器人、微芯片和软件获得企业更多的青睐。
由此,技术逻辑堂堂正正地指出,学生在课堂上80%~85%的功夫都用在了记忆事实和低层次的程序性思维上,教师80%~85%的课堂活动集中在常规认识任务上,而与这些任务相关的职业正在快速被云技术和自动化所取代。因此,这些内容需要精简,这些时间需要被重新安排,其背后的逻辑不过是:这些人力必须迭代更新,这些人脑也可以重装。
技术逻辑畅想得更远,人类历史正在接近“奇点”——即人与机器边界消失的那一点:2030年我们可以把纳米机器人植入人类的大脑。这就意味着,可以从神经系统内部创造全浸式虚拟现实体验;意味着通过在神经元间植入一个芯片就能立即获取人类全部知识积累;意味着人类的大脑被接入一个互联网,人类的智力和记忆力通过这种方式提升了无限的数量级。
这不仅是技术的想象狂欢,也是资本的盛宴。在未来教育的叙事中,教育被置换成了学习与能力,但问题是,学习能替代教育吗?能力能替代知识与人格吗?如此,学校不过是将芯片植入人脑的车间,尝试用更高的智能训练人的脑神经、用高阶的算法培养,确切地说,是强化训练、操纵一代“新人种”——更高级的“超人”或者“非人”。毋宁说,这是智能对人的异化。
这背后存在哪些谬误?首要的一点,就是用创新否定积累,以未来否定历史。“那些沉湎于过去或停留于当下的人必然会失去未来”,这种声音以未来之名切断了时间,也切断了在时间中沉淀的智慧与文化。“用过去的知识教育今天的孩子去面对不确定的未来”,这种论述貌似有说服力,但当人无须再从知识中吸取心灵的力量,无须知晓世界的秩序,那么人心也将变得无处安定。
此外,当心、手、脑——教育中和谐发展的人被精简为人脑,所训练的无外是情绪网络、认识网络与策略网络。信息的多、碎、杂、浅与人类学习的特征恰恰相反。学而时习之,学习不在于量多,而在精要,在于深度、在于反复练习镌刻在人身体与心灵中的习性与性情。
教育所培养的人,不外乎充分健全的体格、相当高度的智力、比较稳健的情绪、比较坚强的意志以及比较丰富的想象力。教育不仅在于对外在世界的认识与控制,更在于对自身的认识与控制,即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内在坚定性。教育的目的正在于形成性格,意志支撑坚定性,坚定性即为性格:这是经典教育学最基本的命题。遗憾的是,在未来教育中,品格被替换为人的学习能力。
一言以蔽之,在技术高歌猛进之际,教育该清醒坚定地返场了。
(作者:刘云杉,系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授)